聊斋故事: 野鸡精

在清代雍正年间，于蒲东之地，有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，名唤杜阳。此子正值二十岁的青春年华，生得资质秀美，仪表堂堂，真可谓是一表人才，走在街上都能引得路人频频侧目，是实打实的帅哥。

然而，杜阳尚未成家立业，平日里他都是跟随舅舅一同经营生意，以此赚取些许钱财来维持生计。往昔，杜阳总是跟着舅舅前往兴安从事买卖活动。后来，随着岁月的流逝，舅舅渐渐老去，体力不支，便在家中开了一家布店。此后，生意便逐步交给了杜阳打理。

于是，杜阳便独自往返于陕西、山西等地采购货物、售卖商品，一年之中这样的行程仅有两次。

有一日，杜阳带着仆人出门踏上了经商之旅，他们行至褒斜道，这是古代穿越秦岭的一条山间大道。此路蜿蜒曲折，崎岖不平，险阻重重，主仆二人只得缓慢前行。

正当杜阳满腹牢骚，抱怨着这路的难走之时，忽然之间，从山上猛地窜出一头凶猛无比的猛虎，那猛虎张开血盆大口，一口咬住仆人，瞬间没了声息。杜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，慌不择路地拼命逃跑，结果一个不慎，失足掉到了旁边的深渊之中。

在坠落的那一刻，杜阳满心以为自己此番必死无疑，未曾想到，深渊之下竟堆积着厚厚的落叶，软绵绵的，仿佛一张天然的缓冲垫。也正因如此，杜阳不仅没有摔死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伤都未曾受。

落地之后，杜阳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，举目四望，只见周围的山峰高耸入云，犹如巨大的屏障将他困在其中，附近更是找不到任何出路，他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，满心的绝望与无奈。

很快，天色逐渐暗了下来，此时，整个山谷万籁俱寂，偶尔传来几声虎啸猿鸣，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，显得格外骇人。杜阳一心想要出去，却全然不知路径在何方，无奈之际，他寻了个石头缓缓坐了下来。

当天完全黑下来以后，杜阳内心的恐惧愈发强烈，他瞪大双眼四处张望，试图寻得一条出路。忽然，他瞧见一处闪烁着微弱的灯火，看起来似乎是个人家。杜阳大喜过望，连忙加快脚步，朝着灯火的方向匆匆走去。

也不知走了多久，杜阳终于抵达了那灯火所在之处。此处，应当是个极为富贵的人家。那院墙高耸，仿佛要直入云霄；房屋华丽非凡，雕梁画栋，美轮美奂；那红色的正门宽阔无比，足足能容下驷马之车轻松进出。

正门旁边有一个小房间，屋内灯火通明，杜阳先前看到的灯火，正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。

杜阳不敢有丝毫的大意，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了敲门。

门缓缓打开以后，出来一个长胡须的老人。老人看到杜阳，脸上满是惊讶之色，说道：“公子，你从哪里来的？”

杜阳赶忙把自己落入山谷中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
老人听完之后，恍然大悟，说道：“公子，你是杜阳吧？”

这下轮到杜阳惊讶不已，他急忙问道：“我确实是杜阳，不过，老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？”

老人并未回答杜阳的问题，而是说道：“我主人已经等你许久了，你暂时在这里等一下，我进去禀报一声。”说完后，老人把一位老婆婆喊了出来，让她接待杜阳，自己则匆匆出去了。

过了好长一段时间，老人回来了，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童子，那童子提着红色的灯笼。老人喘着粗气说道：“主人在家呢，公子快进去吧。”

杜阳跟着老人和童子，迈进了门。只见这里宛如王侯将相的府邸一般，穿过几重院落，看到众多的仆人、婢女，他们都在忙忙碌碌，似乎在精心招待着什么重要的人物。

最后，他们来到一处所在，这里有很多客人，他们皆身着华丽的衣服，聚在一起，谈笑风生。杜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狼狈的衣服，忽然觉得自惭形秽，不太敢靠近这些人。

在这当口，又有一人迎着杜阳，恭恭敬敬地将他引领至一个房间。刚一踏入，便能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，整个房间弥漫着浓郁的热气，定睛一看，原来是专门用于洗澡的所在。只见一名伶俐的童子，手脚麻利地给杜阳拿来了澡豆，以及崭新的衣服、帽子，一应俱全。杜阳心领神会，知晓这是此间的规矩，于是欣然地洗了澡，仔细地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帽。待他收拾停当，仆人才毕恭毕敬地引导他前往大厅。

步入大厅，里面热闹非凡，主人正在宴请众多客人。杜阳刚一进来，主人便热情地迎了上来，态度极其客气，先是作揖行礼，而后才缓缓移步至台阶之上，在案几后面稳稳坐下。此时，杜阳壮着胆子抬起了头，目光聚焦在主人身上。只见主人大约四十岁上下，面庞红润，长髯飘飘，身着五彩斑斓的衣服。那服饰绝非当下时人的装扮，反倒像是来自汉代或者西周时期的礼服，庄重而又神秘。杜阳心中不禁涌起层层疑惑，但又深知此地规矩繁多，不敢贸然多问，唯恐一不小心就惹怒了人家，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。

就在这时，主人开了口：“杜公子，你跟我的小女儿有姻缘，也有约定，现在时机已到，可以完成这个约定了，千万不要推辞啊！”杜阳听得真真切切，然而由于内心的恐惧，他双唇紧闭，没有说出只言片语，只是唯唯诺诺，不停地点头答应。主人一看杜阳点头应允，顿时大喜过望，立刻吩咐下人着手操办。

很快，众多客人纷纷围拢过来，侍女们如彩云般穿梭其中，鼓乐笙箫之声此起彼伏，簇拥着一位头戴红盖头的姑娘款款而出。姑娘身着精美绝伦的新人衣服，腰间佩带着的玉佩，随着她轻盈的步伐相互撞击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，仿佛是一曲美妙的乐章。杜阳恍然惊觉，自己也身着新人服饰，身上同样佩带着玉佩和古剑，显得英姿飒爽。

在众人的见证下，他们拜了天地、父母，接着夫妻对拜。杜阳近距离靠近了新娘子，忽然闻到新娘子身上散发着一股馥郁的香气，那是麝兰的芬芳，浓郁而又迷人，直直地钻进他的脑子和心里。闻着这醉人的香气，杜阳不禁心潮澎湃，难以自已。

夫妻对拜完毕，仆人婢女簇拥着杜阳和新娘子进入了洞房。合卺酒喝过之后，杜阳怀着激动的心情挑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，仔细端详，发现新娘子真乃绝代风华。那面容犹如清晨的朝霞，光彩照人，艳丽非凡。杜阳一时看呆了，在那一刻，他在心中暗想，即便是天上的仙女嫦娥，恐怕也不过如此美丽！杜阳心动不已，紧紧拉着女子的手，从此成为夫妻，二人相处琴瑟和谐，恩爱有加。

事后，杜阳好奇地问妻子：“你年纪几何，姓甚名谁？”妻子轻声答道：“自己今年才十六岁，父亲姓陈，家中虽然富贵无比，但父亲却未曾入朝为官。”

三天之后，依照习俗，妻子家的朋友纷纷前来探望新郎官。这些亲戚朋友，无一不是大富大贵之人，个个衣着华丽，举止优雅，没有一个出身寒微，家境贫寒之辈。在这些人当中，有一位姓封的书生，他乃是主人（也就是杜阳的老丈人）的外甥。杜阳与封生相处颇为融洽，关系好得堪称莫逆之交。然而，妻子却总是忧心忡忡地劝诫杜阳：“我父亲因为没有儿子，所以把你当成半个儿子看待。但是，你性子温柔，为人又柔弱，而封哥性情却十分暴戾，你绝非他的对手。日后你和他只能保持适当的交往，切不可过于亲近，否则定会对你不利。”杜阳表面上点头答应，然而实际上依旧和封生走得很近。

一年多以后，杜阳和妻子的女儿迎来了满月之喜，家中张灯结彩，热热闹闹地办起了满月酒。亲戚们从四面八方赶来，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屋子。杜阳满心欢喜，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幸福与骄傲。

他拉着封生来到自己的房间，准备好好畅饮一番。当时正值盛夏，酷热难耐，封生几杯酒下肚，便醉意朦胧，全然不顾形象，脱光了上衣，扯着嗓子划拳斗酒。杜阳见此情景，心中不禁有些不悦，皱起眉头责备封生说：“今日虽是喜庆之日，但这儿毕竟是我的卧室，你表妹即便不在，你也应当有所避嫌，怎可如此放肆无礼？”

封生一听，顿时怒从心头起，瞪大了双眼，犹如铜铃一般，怒吼着说道：“你原本不过是个拿笔记账的穷小子，没啥大本事，我可怜你，才让你来这里。你到这里之后，娶了如同仙女一般美丽的妻子，过着富足无忧的生活，简直就像活神仙一样逍遥快活。如今，你却这般折辱于我，你当我是匏瓜，能忍你这般羞辱吗？”

杜阳闻听此言，更是怒不可遏，顺手提起身边的铜镜，朝着封生狠狠砸了过去。封生反应敏捷，侧身躲了过去。杜阳见状，冲到他跟前，伸手就要去挖他的嘴。封生天生力大无穷，猛地一把推开杜阳，犹如猛虎一般咆哮一声，作势就要暴打杜阳。

好在亲戚们听到了屋内的动静，匆匆赶了过来，七手八脚地拉开了封生。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稍微劝了几句，然后便拉着封生离开了房间。

杜阳心中的怒火仍未平息，追到门外，对着封生破口大骂，声音响彻云霄！此时，主人也知晓了这一场闹剧，他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，缓缓站在台阶上，抬头望着天空，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惆怅。

过了一会儿，他叫来女儿到跟前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，语重心长地安抚她说：“蜜蜂再奔波忙碌，也变不成藿蠋；小鸡再漂亮可爱，也不能孵化出鸿鹄的蛋。我让杜公子入赘，只是觉得招个女婿，胜过螟蛉之子。只是未曾料到，杜公子竟得罪了外甥，恐怕不久之后祸事就要降临了。你赶紧让他回家吧，切不可耽误！”女儿听闻，“扑通”一声跪下磕头，哭得肝肠寸断，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杜阳一直在旁边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，同样气愤难平，跪在地上，对岳父说道：“泰山何出此言？我看封生就是个蠢笨粗俗之人罢了。他虽是亲戚，刚才的丑事也只是发生在家中，外人并不知晓。况且我是您的女婿，不比他差，为何要让我离开呢？”

主人一脸惨然，叹息着说：“我这个外甥，一直在山里居住，已有许多年头了，练就了一身厉害的本领。贤婿啊，你虽然聪明机智，但论武力，却绝非他的对手。老夫如今已渐入暮年，但是我们家人倒也不惧他。只是，我们长久居住在这山中，你孤身一人在此，茕茕独立，在山中什么技能都不会，不会爬树登山，更不会跳跃腾飞。倘若一直住下去，必定会被我那外甥算计。所以，为了你的安全着想，你最好还是回去吧，这也是老天爷的旨意，莫要再留恋这里了。”

杜阳悲痛欲绝，跪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，妻子也在一旁泪如雨下，泣不成声。主人一看，无奈地招了招手，瞬间来了两个婢女，她们不由分说地拉着杜阳的胳膊，将他往外拽。杜阳只觉得自己双脚腾空，仿佛置身云端，眨眼之间，已然到了褒斜道。他回头望去，只见那两个婢女竟然化为两只野鸡，一声长鸣，振翅飞向空中，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杜阳满心怅然若失，如同迷失方向的孤舟，在原地徘徊许久。他的目光游移，最终定格在一旁那座已然荒废的陈宝祠。据说，此地正是今日的宝鸡，而其得名源于那古老而神秘的传说——“陈宝落地，野鸡惊鸣”。怀着满心的迷茫与疲惫，杜阳踏入了这座荒废的祠堂，在这破败的角落里寻得一处勉强可栖身之所，而后沉沉睡去，直至黎明的曙光悄然洒落在他身上。

天亮之后，杜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，目光缓缓移向陈宝祠中供奉的神像。这一看，他不禁大惊失色，那神像竟然与自己的岳父一模一样！刹那间，他的心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，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事情。他诚惶诚恐地对着神像连连磕头，额头撞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祠堂中回荡。磕罢头，他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感慨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，哭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
后来，杜阳历经艰辛，靠着沿街乞讨，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。舅舅见到他归来，脸上写满了关切与焦急，连忙询问他这些天究竟去了何处。杜阳深知无法隐瞒，便一五一十地将前后所经历的种种离奇之事和盘托出。

舅舅一生走南闯北，见多识广，博学多才。听了杜阳的叙述后，他陷入了沉思，眉头紧锁，脑海中不断梳理着这纷繁复杂的线索。过了好一会儿，舅舅终于恍然大悟。他目光坚定地对杜阳说道：“封生绝非寻常之人，而是那咬伤你仆人的老虎。在《广异记》中，曾有提及，老虎被称为封使君，故而这老虎姓封。你可还记得十五岁那年？你与我一同前往凤县南，当时我捕获了一只雌野鸡，欲将其宰杀烹食，而你心生怜悯，悄悄将其放走，为此我还狠狠揍了你一顿。”杜阳赶忙点头，称自己对此事记忆犹新。

舅舅接着说道：“若我所料不错，你的岳父乃是野鸡修炼成精，你的妻子同样也是野鸡所化。所以，他们父女的仆人、婢女，也皆为野鸡。只是令人费解的是，为何你岳父的外甥会是老虎。唉，野鸡这等生物，实则也算是瑞兽。那些有雄才大略之人若能得到，便可称霸一方；像我们这般平凡小民若能拥有，也会富贵加身。你这小子，因当年救了一只野鸡，不仅享得了几个月的幸福时光，将来必定还会大富大贵！”

后来，舅舅与世长辞。杜阳投身商海数年，说来也怪，他的生意竟是一帆风顺，从未有过失手之时。没过多久，他便迅速积累了巨额财富，成为了一方巨富，并且娶妻生子，过上了美满的生活。

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下，杜阳再度经过那座陈宝祠。往昔的种种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，令他感慨万千。于是，他慷慨解囊，出资重新修整了这座陈宝祠，还为那个仆人举行了招魂祭祀之礼，以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怀念之情。